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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10年夏天，我即将从浙江大学硕士研究生毕业。

那一段时间，穿着学位服拍照的学生人群，就像五彩缤纷的花团，伴随着欢声笑语，撒播在浙大校园的各个角落。

绝大多数毕业生意气风发，踌躇满志，准备奔赴各自的工作岗位。然而，对于我来说，在过往的人生中，很难找到比那更灰暗的时刻。

离硕士研究生毕业还有半年的2010年1月10日，凌晨一点左右，我跟室友因为生活矛盾大干了一场。受不了他的冷嘲热讽，我情绪失控，用刀把他大腿划伤。

当晚，他被送进校医院，缝了五针。我在派出所呆了一夜。警方认定，行为谈不上犯罪，属于民间纠纷。

第二天早上，学院来人把我接走。几天之后，我被校内处分一次，因此，有可能在毕业之时失去硕士学位。

临近毕业这段时间，浙大社会科学学部学位委员会即将投票专门表决我的学位问题。我内心惶恐不安。

倘若失去学位，我过去十几年自学英语、自学本科课程，边打工边考研的所有努力，都将功亏一篑。

那一年，因为无法接受导师的立场跟金灿荣有点像，继弃考上海某所著名高校的博士之后，中国政法大学的博士，我也弃考了。然而，之前漫长的复习严重挤压了找工作的时间，导致我最终博士没有读成，工作也没有着落。

很幸运，浙江大学社会科学学部委员会的教授们，对我的那个过失都持同情的理解，最终我的硕士学位获得全票表决通过。

7月中旬，学位授予仪式结束，宿舍门禁卡便自动注销了。这意味着，学校要“赶人”了。然而，我的报到证还没有拿到，必须再等半个月，只能试着去找宿管办沟通。

宿管办章敏华老师顺利帮我解决了这个问题。然后，和我仅仅点头之交的她主动问了我一下工作和升学的情况。

我告诉她，我没找工作，准备先老家找份临时工做做，复习考外校或国外的博士。

作为负责学生宿舍管理的老师，章老师显然了解我跟室友闹矛盾的那件事。知道我这一次可能要永远离开浙大了，我离开办公室之后，她追了出来，在没人的过道上，语重心长地轻声对我说：“毕业之后。不管去了哪里，都要学会控制自己的脾气，火气不敢那么大。小不忍则乱大谋。一定要记住啊。”

那一刻，我真的无法形容自己内心的感动。大家要知道，我和她，不过是在我交住宿费的时候，见过几次面，每次仅仅几分钟时间而已，平时没有任何私人交往。

15年前的今天，也就是2007年5月10日，我独自来到杭州准备考研。就是在那一天，在浙大玉泉校区宿管办，第一次见到了宿管章敏华老师。

2007年年初，在厦门的考研失败了，口袋的存款也空了。已经34岁的我，再回到职场重新找工作，非常困难。我决定为考研做最后一搏，假如失败了，我就到深山寺庙出家当和尚，或到西藏内蒙古流浪。

去杭州之前的半个月，我把厦门的所有家当都寄回老家，离开这个拼搏了七年的城市。

5月10日，我一个人背着行李，拖着箱子，坐长途大巴来到另外一个无人认识的完全陌生的城市杭州。

坐了一天的大巴，到杭州的时候，已经是夜晚9点了。在浙大招待所住下来之后，听说因为当时浙大研究生没有扩招，而且学制两年，所以，有一部分宿舍楼的空床位腾出来，给考上研究生之后，尚未正式入学，就提前来学校给工科导师做实验的学生住，但是，必须有本校师生担保。

第二天，我暂时放弃了到郊区租房子的打算，抱着碰碰运气的心理，战战兢兢地来宿管办试试看。

负责安排住宿的章敏华老师，听说我是一个下岗之后自学英语并且决心考研的中专生，而且在杭州无亲无友时，对我既欣赏又同情。

她和当时的玉泉校区宿管办主任张老师商量之后，不但让我在没有人担保的情况下住了下来，在我办好手续之后，还和张主任一起跟我说一句：“我们祝你考研顺利啊！”

处于异地他乡，在最孤独无助的时刻，听到这样的话，我的眼眶一下就悄悄地热了。

三个月之后，我去交住宿费，每天与几乎几百人打交道的章老师竟然还认识我：“你就是那个要考研的中专生。复习得怎么样了？”

有一次，我交住宿费，口袋没有零钱，章老师抽屉里也没有。如果是其他学校的宿管办工作人员，直接一句话：“你去换好零钱再来交。”

章老师自己拿起一张一百元钞票，起身出门，一阵小跑，到外面的水果店里，换好了零钱找给我，并鼓励我好好复习。

坐吃山空的压力，加上陌生城市没人说话所导致的浸透骨髓的孤独，在考研过程中，我好几次差一点放弃甚至崩溃。

在陌生的杭州那个湿冷的冬天，每次去宿管办交住宿费，章老师的热情友善，总能驱散几分我内心的寒意，让我感到心里暖烘烘的。

2008年1月底，考完研究生，我就离开杭州了。

2008年9月，研究生入学之后，在玉泉校区偶然碰到了章老师，她竟然还记得我，笑呵呵地转身和身边的一个同事说：“你看看，中专生自学考上浙大研究生呢。很厉害吧！”

我看得出她的高兴是发自内心的，没有一丝一毫的伪装。能为一个与自己毫无私交的人的成功感到喜悦的人，实在是太少太少了，而能在感情上被我们伤害到的，偏偏就是那些真心对我们友善的人。

2011年年初，在老家复习，准备读博士的我，决定考回浙大。

5月中旬博士研究生入学面试的时候，由于2011年博士招生名额特别紧张，报考我导师的人当中，有两位考生同时上线。

与另一位本科、硕士都是浙大法语专业的考生比起来，读博士从事法国知识分子研究的话，不懂法语的我明显处于劣势。

当时，我知道，自己几乎是没戏了。我心情万分沮丧地回到浙大20舍的招待所。

越怕碰到熟人，偏偏就越容易碰到。在经过宿管办时，章老师正好站在窗口看着外面。

由于刚刚接到导师电话，说他只有一个名额，他倾向于那个女生，我的眼泪都快流出来了，所以，我非常担心章老师问起我考博的事情。

于是，我假装没有看到她，眼睛对视之后迅速转开，低着头从离她近在咫尺的宿管办的窗前快速走过。当时，我认为，即使她看到我了，一个招呼没打也没啥大不了。

谁知两天之后，我竟然考上了。那一天，我接到吕一民老师的电话。经过努力，他为我特地向研究生院争取到了一个博士招生名额。

按照浙大的惯例，几天之后，新生名单就会传到了宿管办。负责安排新生住宿的章老师一定看到了我的名字，但她一定不知道我几天之前遭受的那番波折。因此，她非常容易认为，我是考上了博士，就趾高气昂了，就不可一世了。

当时的我，如果我考虑过她的感受，主动解释一下，误会一下就消融了。遗憾的是，我根本没有把一个招呼没打太当一回事，想都未曾想过她的感受。

2011年9月博士入学之后，由于不想住西溪校区，我大摇大摆地来到宿管办要求换校区住宿。走到章老师办公室的时候，我竟然脸不红，心不跳，就把申请递了过去。

然而，这一次，章老师见到我仿佛成了一个陌生人。尽管我说了很多漂亮话，我的申请还是没有通过。

当天下午，我在下班时间拦在半路上，硬是往她的自行车篮子塞了一包茶叶，却绝口不提起和解释那个误会。然而，换校区的申请，还是被她拒绝。那一刻，我恨透了她的“小心眼”，心里非常恼怒：“不就一个招呼没打嘛。至于这样吗？”

尽管我内心仍然记得章老师曾经对我的好，然而，每当我觉得在西溪校区住得不舒服的时候，内心就会对她产生一丝怨恨，以至于博士毕业之前，当我得知，2012年她因患癌而退休的时候，内心竟然还掠过一丝幸灾乐祸。

2014年6月，博士毕业之后，我成了一名大学老师。通过与学生的交往，我对当一名大学教师有了越来越深刻的角色体验。

同时，随着年龄的增长，阅历的增加，我越来越明白善良真诚的可贵，于是，几乎在我的记忆中隐退的她，逐渐变得越来越清晰，我的内疚感也随之越来越强烈。

每年五月初，我时常会想起2007年5月10日在浙大玉泉校区宿管办，章敏华老师温暖的笑容和真诚的鼓励，以及2010年7月在玉泉校区宿管办的过道上，章敏华老师那一段语重心长的谆谆告诫。

想起章老师患癌退休时，我曾经悄悄地掠过心头的那一丝幸灾乐祸，我就觉得羞愧难当，深深地鄙视自己。

大多数人一辈子都不可能碰到生死攸关的重大事件，即使碰到，我们也不能通过在火灾、洪水、战争中，朋友未能挺身而出伸手相救，来掂量友情的分量。折射人心善恶的往往都是一些看似不起眼的小事。

2017年年初，终于等到博士论文出版了。早就想好，出版之后，给章老师寄一本过去。当然，主要目的不是送书，而是在书中夹上一纸迟到了多年的解释和道歉。

当我打电话到浙大宿管办时，工作人员告诉我，章老师退休离开浙大后，由于不住学校，宿管办工作人员都不知道她的地址和电话。

事后，经过浙大校友群帮助打听，我得知，章敏华老师已经康复，并移居海外。

此生不可能再见面了，我唯有悄悄地祝福！祝她余生开开心心、健健康康、家庭和和美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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